我初至陕北余家沟插队时,我们村穷。二十几户人家,无一桌,无一椅。乡亲们认为:“学生娃娃要写字的。”于是生产队讨论,决定给我们做一桌、一椅。雇来个串乡木匠,做了几日,成就一桌子。我印象中,除桌面平展外,那桌子到处是曲线,竟很精致。后来,每晚生产队记工分,都围绕那桌进行,至我回京。十年间,别无他
那桌,我们还曾用于吃饭,把熬好的菜放在桌中,找来各种坐具,围绕着它。这使乡亲们大为意外。全村人来参观。有见过世面者解说:“城里人吃饭都不上炕。”以后,我们习得在炕上盘腿而食,那桌便越发没用了。
乡亲们都坐在炕上吃饭。但没炕桌。发挥桌子功能的,是个“盘子”。陕北所说的“盘子”,是指用途相当于小炕桌的长方形木制盘子。至于圆形菜盘,统称“碟子”。这种木盘,常规为长一尺八寸、宽一尺二寸左右,四周边沿高约寸许,红漆彩绘或无彩绘。饭前,男人或加客人――如我们,早早上炕,盘腿坐定羊毛毡上,尽情拉话,不理会炕下婆姨忙碌。
陕北山沟里见人少,来位客,庄户人必得好招待。家里再没有,也要挣“好门户”的名声。收工回来,来不及炸糕蒸馍压凉粉,白面又太过珍稀,于是,荞面??或杂面便是主力了。那擀杂面,我始终认为是陕北女人的真功夫。那时候,窑洞里最醒目的设备便是那石板锅台,黑亮黑亮,在窑里面积中占了很大比例。杂面便要在那上面擀。女人们擀动那卷起面的擀面杖,“嗵嗵嗵”、“嗵嗵嗵”地将锅台砸得山响,节奏极强。擀开的面,直径要超过擀面杖的长度时,便将那大面片折叠起来擀,直到那面成纸张般薄厚,摊开来,面积少说三平方米。
该煮面条了,那婆姨便将木盘双手恭敬端置炕中席上――如果弯腰抬臂,便似“举案齐眉”――供男人们食用。盘内放着几个小碟小碗,分装有葱、盐、芝麻盐、辣椒面、腌韭菜、自制西红柿酱等,用做佐料。筷子、小勺也在里面。木盘外炕席上,放一大盆“臊子”。那婆姨将煮起的面条分捞在一只只碗中,都浇上“臊子”,放在木盘中。这“臊子”是将洋芋、胡萝卜切成小丁,油炒再水煮而成。丁是丁,汤是汤,却香。这东西跟意大利面(spa?hetti),拌面调味的sauce(今译“沙司”)音同义通,应该是同一个词。安排妥当,婆姨及其男人便对客人道:“则吃。则吃。”说些古代语言。
人们端碗,盘腿而食。吃完一碗,主人劝说“倒上吃。”每人便将木盘中浇好臊子的面,倒一碗在自己手里的空碗中,再吃完则再倒。尚未吃饱,客人可将空碗放木盘中,将筷子放在碗上,表示肚子还有战斗力,婆姨会忙忙地拉风箱,接着下面条。饱了,则将筷子平放木盘内,以示库容有限。这时,主人便说:“不吃了?”而不再劝客。否则,这西北高原上的窑洞主人会像东北人劝酒那样,热情地让你一碗再一碗地吃下去,吃得你暗自叫苦。
木盘是用餐必不可少之物。吃面条是在木盘中摆面碗,臊子放炕席上。吃黄米饭,则是将一盆儿洋芋酸菜置木盘中,大盆米饭放盘外炕席上。即使喝米酒,也是酒碗在木盘中,酒盆儿在席上。
插队时,年少不知世事,视那木盘如无物。今日想来,惊讶不已。
那盘,最迟二千年前已有。
长沙出土的西汉长方形漆盘,其形其状其用途,与我们村的木盘一模一样。那会儿,怕是贵族使漆器、百姓用木器吧。
先秦时期,贵族行盥沃之礼之时,以?浇水,盘承弃水,盘是礼器。其另一用途在陕北古今没变,就是盛放食具。《左传》僖公二十三年云:“乃馈盘飧,?璧焉。公子受飧返璧。”说的便是这“盘”。陕北用的“盘子”――也就是木盘,和“案”一样,是最古老的家具,远出现在桌椅板凳之前很久。以“案”为“餐桌”,已有四千五百年历史(王仁湘著:《饮食与中国文化》,人民出版社1994年8月版,第284页)。出土战国时“案”之形状,跟今天的陕北木盘相同,有四围边沿,只是添加矮足而已。《说文》:“案,几属也。”清代段玉裁注:“许云几属,则有足明矣。今之上食木盘近似,惟无足耳。”《说文》还有:“?,承?也。”段玉裁注:“盘引申之义为凡承受者之称。”西汉时有个识字本儿《急就篇》,内有盘、案二字,唐代陕西人颜师古注:“无足曰盘,有足曰案,所以陈举食也。”说盘、案用途一致,都是放置和端送食物的。
“举案齐眉”的成语,源自《后汉书》所记东汉事迹。说陕西咸阳妇女孟光,敬重丈夫,为其端饭――就是婆姨给男人端饭――不敢仰视,把头低至眉毛与手中木案水平。所说之案,用如今日陕北木盘,如果有长腿儿,不可能端用。《汉书・外戚传》中则记有西汉时陕西事:“许后朝皇太后,亲奉案上食。”《史记・田叔列传》也有:“赵王张敖自持案进食,礼甚恭。”这些“案”,都是用于端放食物的矮脚木托盘。
这几本书记载的案,都与礼敬有关,因为,案曾作为官制所规定的内容,是礼的组成部分。搜集了周王室官制和战国时各国制度的《周礼・考工记》中曾记载:“案十有二寸。”元《说郛・训学斋规》引朱熹的话说:“凡饮食,举匙必置箸,举箸必置匙。食已,则置匙箸于案。”今天,陕北人吃完饭,仍然必须把勺子筷子放在木盘里。这规矩,竟是遵行八百多年前的朱子教诲。
由于食物总是置于盘案之中,咱们的语言里便有了通指饮食、饭菜的词“盘飧”、“盘馔”。如《左传》里有那个“乃馈盘飧”。读杜甫诗,其《客至》有“盘飧市远无兼味,樽酒家贫只旧醅”。韩愈《送刘师服》诗中,则有“草草具盘馔,不待酒献酬”。所云都是盘案中饭菜。
宋释普济的《五灯会元》卷八《圆通缘德禅师》里有句“只是移盘吃饭汉”,说的是端移置有食物的木盘。而宋代徐梦莘的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则记载了上炕吃饭:“共食则于炕上,用矮抬子或木盘相接,人置稗饭一?,加匕其上。”沈括在延安守边、跟西夏打仗时,始创木地图,最初便是在盘案上用面糊木屑塑山川形状,成就沙盘。沈括《梦溪笔谈》卷二十五记载:“予奉使按边,始为木图,写其山川道路。其初遍履山川,旋以面糊木屑写其形势于木案上。未几寒冻,木屑不可为,又熔蜡为之。皆欲其轻,易赍?也。至官所,则以木刻上之。上召辅臣同观。乃诏边州皆为木图,藏于内府。”
今日所见古代的画像砖、石及坟墓壁画,有当时富人吃饭场面。人盘坐于片状物上,面临案或盘,盘案之外,置大盆食物。观看这用餐形式,我瞠目结舌:跟我插队时陕北乡亲吃饭场面一样,只是有踞于地面和坐在炕上的区别。今人所坐片状物,是毡,毡下有席。古人所坐,史家都说是席。对此我有所怀疑,觉得那是席上之毡。无毡而踞,屁股冰凉。秦岭以南,尚可凑合;秦岭以北,很难想象。《周礼》中,已记载有以毡为床了,汉代人何不坐之?坐在毡上,屁股不凉,何况可能是在没有热炕的情况下。如果真不坐,我想原因只能有三:一,那被盘坐之物是榻榻米,单块使用;二,将宴会场地盘成巨炕,猛烧;三,人类进化至汉朝时,屁股耐寒。
画面上的片状物,太薄,不会是榻榻米。这是一。若说古代有炕其大无比,我个人不敢想象。这是二。那么,只能持“耐寒”说了?《晋书》里记,西晋愍怀太子,怒舍人杜锡劝他修德进善、远于谗谤,让人把针放在杜锡常坐的毡里,刺之屁股流血,以报复其尽忠劝谏。书虽为唐人撰写,但资料是晋时所传,可以为据。汉至三国两晋,有钱人喜住干阑式房屋,木地板,席铺于地。那杜锡负责传宣乃至起草诏命,当住在第宅宫室里,有木地板,有席,甚至可能有木床,还要铺毡,显然是屁股怕凉。否则,他大可免于针刺。此针毡事件发生于洛阳一带,距汉亡仅几十年。虽然二千年前,河南人美术水平不如四川,不认真记录所坐之物,但北方人坐毡,应为确实。由此我想,“耐寒”说也很可疑。这里是顺便提到:毡是个很重要的东西,一不小心,历史把它给忘了。
总而言之,陕北的吃饭方式十分古老。华夏很多地方,自中晚唐、五代以来,已因高桌坐椅流行,吃饭的坐姿渐由屈腿改为垂脚。北方却仍喜盘坐暖炕,这一点,从宋时范成大诗句“稳作被炉如卧炕,厚裁棉旋胜披毡”中,和《大金国志》“妇家无小大皆坐炕上”的记载等等,可以看出。直至“文革”时,北京城里还有睡热炕的居民。但自明代,案脚伸长、无围绕边沿的炕桌,已似雨后春笋,遍及祖国大地。唯陕北穷乡,不单没发展起高桌大椅,连炕桌也不曾产生。
陕北并非没有过矮脚之案。绥德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,便有富人临案而踞的形象,甚至有餐叉。可是,高桌坐椅在唐代已经出现,炕桌在明代已经普及,在闭塞的陕北,除少数规模惊人的窑洞庄园外,世世代代的受苦人却连案脚也没发展起来,终是木盘,直到20世纪末期。这显然与贫穷有关。我在村里时,乡亲们家里的木制家具,无非是一个米柜、两只箱子。家具都彩绘、写对子,是串乡画匠的作品。有只箱子上写的是:“摇钱树儿人人爱,祖祖辈辈大发财。”很直率地表达理想。生活更困苦人家,连这样的家具,也一概没有。唯一不能没有的木制家具,就是那一尺多的木盘。
汉代时候,“盘案”一词还代指祭品。《后汉书・循吏列传》记载,公元105年官员王涣不幸病逝:“涣丧西归,道经弘农,民庶皆设盘案于路。吏问其故,咸言平常持米到洛,为卒司所钞,恒亡其半。自王君在事,不见侵枉,故来报恩。”那盘案,便是平日盛食物、此时供祭品的木盘。“盘案”之所以可代指祭品,只因祭品也是食物,也置盘案中。至今,陕北乡间,木盘的另一重要用途,便是丧葬时,用以端送祭品。村上的人死了,奠送中有重要仪式曰“侑食”,巫师托举木盘,游走端送祭品,用这样的方法寄托哀思。
至今,21世纪,炕桌终于在陕北乡间逐渐普及――比历史上炕桌的普及年代晚了500年;而高腿餐桌在山沟窑洞家庭仍很少见――历史上高桌的出现年代已逾千年。
历尽苦难的陕北,有过若干次历史民族的迁徙和他们的政权统治。其间战争无数,竟有长达一世纪者。直到我去插队之前一百年,战乱还曾使我们那数十里深山沟阒无一人,荒冢不辨,古窑残壁,血迹斑斑。而今居住近两千人,竟无一户为百年前居民。几千年来,不同的民族自西、自北而来,或尸横山野,饮马而过,或落地生根,融入汉族。我们村乡亲中,就有深目高鼻、全脸胡须、毛发悉卷曲者。乡亲们传承至今的生活习俗,不知是祖上民族的痕迹,还是汉族文化的熏陶。故而,他们何时始用木盘,何以“举案齐眉”至今,似已不可考。唯觉甚古远,如此而已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